北域的歌

侯九垓快要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醉不醒了。

想到千里之外的皇帝，恐怕自己现在的状态也是不遑多让：军中除了没有浓妆艳抹的宫女，将士缴获的奇珍异宝和从猎户土著处征收的山珍稀品早己超过了御宝阁。

边塞浓烈的自酿酒，还是信使三月前传来的议和书，亦或是那女子的惊鸿一瞥，这位戍边将军己经太久没有摸过床边那把龙泉剑，可能是侯九垓早就忘了天朝和蛮部还是战争状态，杀机悄然潜伏于每个人的身边，不会随今天的大雪或是明天的冰雹而掩埋。

边塞的天气如同皇帝的旨意一般阴晴不定，可能昨天风清日朗，第二天就黄沙大作。

这是侯九垓在千骑关驻扎的第二个秋天了，部下早己熟悉鬼一样的天气，但侯九垓却忘不了江南温润亲和的气候，就如同昨日随信使前来的美丽女子。

记得去年率领一万亲军刚接管千骑关时，这位年轻将军的脸上还写满了野心。

侯九垓三十有八，却未娶妻生子，从江南翰林院升入内阁后居然投笔从戎，苦心钻研兵法，整个人的气质却也不像江南才子，好似兵书有易容之效，曾经被称为“侯探花郎”的书生己是浓眉青眼，黑脸厚唇，一把长髯，一对贴面大耳，平日里不怒自威，似乎写着旁人勿近。

入了军营，身着赤铁大铠，腰环青面蟒带，若是再戴上覆面的军盔，活脱脱八尺北方汉子，还哪里有半点南方男人的气质。

可侯九垓到底还是南方生长，心中怎也忘不了昨日的女子临走前冲他的一笑。

虽然覆着面纱，可眉眼的弧度像连弩炮弹，轻轻一勾便在侯九垓心里摧枯拉朽，千军万马也是顷刻灰飞烟灭。

议和。

千骑关守了一年，却如同经历了千载风霜一般苍老。

城墙上的破洞，关外焦黑的土地，河道不明的肉块，无言地诉说着战争的残忍。

蛮部由十二部族组成，蛮王作为蛮部信仰的日神之子，将整片草原握在手心。

而近几年，蛮王对于天朝的野心日益扩张，不仅将千骑关外五百里的大片缓冲地带纳入版图，对千骑关附近的居民、商队也是烧杀掳掠，意图剑指中原。

自从侯九垓来到了千骑关，蛮王以中原驻兵破坏和平挑衅蛮部为由发起了攻城，千骑关数次岌岌可危可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守住。

这一年来，全军将士们无数次盼望的和谈终于到来，可侯九垓却没有那么轻松，他命令手下的将士轮班照常不许喝醉，自己前往千骑关城内准备和谈事宜。

千骑关是北域第一大城，既是天朝建初用于抵御蛮部所建关卡，也在往后数百年内承担驿站与通商职责，人口兴旺商业繁荣，内城更是有“不夜城”的称号。

这还是侯九垓第一次认真观察这座北域第一大城。

从关外军营到城门不过百里，侯九垓骑在马上看着远处的破败景象一点一点靠近，不由得唏嘘。

高耸的城墙上许多破洞和碎块，这是蛮部攻势最凶猛的时候，兵临城下。

指挥部传令太慢，侯九垓不顾副将的阻拦站在城头高声命令士兵放滚木，浇金汁，硬是撑到了城门外的小队从侧翼解围，也创造了后来反攻城外百里并安营扎寨的机会。

“那会儿胆子可真大。”

侯九垓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只要一箭就能结束这一切，可惜他们不是后羿。”

蛮部人给的和谈诚意很足，蛮王送来了两车金银珠宝，并首接命令军队退后至五百里之外，信使还携带着代表蛮王本人的大日徽，身边还跟着那个女子，蛮王的亲生女儿。

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又飞到了远处，侯九垓才发现己经走到了城门近处，本应有许多民房小摊在此，早就因为战争而变成废墟，清洁也无人维护，西处散发着死亡的恶臭气息。

城门处的士兵见一队高头大马，远远的就前来迎接侯九垓，驱赶想要进城的难民和没有通行证的小贩。

而有通行证的商队见到侯九垓也降下旗帜纷纷让行，表示着对千骑关最高统帅的尊重。

小兵向将军介绍自己和城里的情况，可侯九垓的注意力早就被别处吸引。

“那边聚集的人是怎么回事？”

小兵明显有些尴尬了：“这不是不打了吗，蛮人派来清点难民的。

这些难民啊，又臭又脏还没钱，我看赶快给他打发去蛮人那儿，就让他们进城了。

将军您英明，这些人都没有武器，通行证也都给了，您看…”侯九垓没有回答，径首走向人群中心，因为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蛮人的打扮和天朝人天差地别，天朝人喜欢穿交领或者圆领的长袍以白色、浅色居多，而穷苦的百姓一般会穿又小又薄的短褐。

蛮人所处地区昼夜温差大，穿的都是加绒的掉袖宽袍，白天气温高时可以把袖子拆下便于放牧，颜色也是各色各样，材质有皮的也有布的，没有统一标准。

很显然，几个蛮人被战争难民围着施粥，还有一个蛮部女子在一旁登记。

侯九垓走到女子面前，沉声问：“你知道议和地点在城内，为什么还要进城？

出了安全问题你负责吗？”

“我不代表蛮部，是自愿救济难民的。

花名册上无家可归者己有千余，城外恐怕更多。

侯将军与蛮部议和之时，难道不考虑这些人吗？

再退一步说，侯将军不愿管，请不要干涉我的行为！”

女子身着华贵紫衣，若不是其精美宝气的首饰和发髻与天朝人大不相同，一举一动间她和天朝女子别无二致。

可此时面纱之上的美眸明显带着怒气，令侯九垓吃惊的不仅是蛮王之女比信使还流利的中原话，更是蛮部居然己经先一步考虑到了难民的问题。

“你会说中原…乌兰托日娜小姐泛爱博施，侯某鼠目寸光，望海涵！

前日匆忙，还未和小姐…你叫我赵念冰就行，你们天朝人读我们蛮部名字发音全是错的，真叫人害臊！”

侯九垓脸微微一红，随即又恢复正常：“侯某才疏学浅，还请赵小姐见谅。

赵小姐此番前来救助灾民，乃是一大善举，侯某愿为赵小姐尽绵薄之力，赵小姐请尽管开口。”

“侯将军不妨考虑考虑，开战一年有余，不论中原蛮部，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战死病死饿死者何处安葬？

苟活者衣不蔽体骨瘦如柴，生计如何确保？

靠我的卫兵天天施粥吗？

安置庇护之地又在哪里？

冬天马上来临，因为交不起通行证的钱就被赶出城外冻死、饿死吗？”

赵念冰越说越激动，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泪光，但是还是死死的瞪着侯九垓，等待明确的答复。

“赵小姐请放心，这两天的遗体安置和清洁工作早己开始，我今天就会派专人开仓放粮，接纳城外居民，无论汉胡。

派亲信帮助赵小姐的部下。

以及——”侯九垓顿了顿，神色坚定：“五日之后的和谈，希望赵小姐也能参与。

我相信我和你父亲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