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十里红妆、大红花轿里并未见到新娘。
将军抱着牌位拜堂成亲,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众人却眼眶湿润,情肠触动。
终还是迟了一步,那个在桃花树下,日日盼君归的女子还是没等到她的少年郎。
1
我天生右脸上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对女子而言,这意味着终身都毁了,至少我爹娘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十四岁山贼进村的时候,我娘他们带着姐姐和弟弟都躲进了地窖,唯独把我忘在了柴房,直到章钰把我掳上山的第二日,他们发现家里无人做饭时,才发现我不见了。
无人担忧我的安危,他们只怕我被山贼掳走的名声会影响姐姐嫁高门,影响弟弟娶新妇。
被山贼掳走,会是什么下场,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一样清楚。
章钰第二天一早就发现了我模样甚丑这个事实,一拍脑门一脸倒了霉的表情,听到我肚子咕噜的声音后,虽是一脸嫌弃,但到底还是把他面前的肉包子分了两个给我。
我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往日在家,即便过年,我最多只能分得一个白面馒头吃。
像这样香的包子,我只见姐姐和弟弟平日里吃过,闻着极香,如今我也吃上了,口感鲜嫩,肉质鲜美,比当初闻到的更香。
只是,却不想第一次吃这样好吃的包子,是山贼头儿章钰给我的。
吃饱了?
吃饱了
我本来是想为我兄弟说一门亲事,可如今你这模样……罢了,我兄弟若不嫌弃,我就留你在山上。
章钰不再正眼看我,进来一个满脸麻子的糙汉,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听说大哥给我说亲了,美娇娘在哪儿……话音在看到我脸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大哥,我一脸麻子,再娶个这样的丑婆娘,生下来的孩儿还能看吗?
麻子脸赤裸裸地嫌弃,我的脸色红了白,白了红,又羞又愤。
昨夜仓促未能看清楚,那既如此,你给这姑娘送回去,再给她家人五十两银子权当赔罪。
听到这儿我的脸色彻底变得青白,一条命去了半条,如此把我送下山,我就彻底没了活路,世道虽大,却容不下一个在山贼草寇窝里待过一夜的女子。
我把头磕得血津津,哭求他们不要把我送回家,章钰问既然不想归家,那我想去哪儿?
去哪儿……我低下头一阵沉默,天下之大,有家不能回,更何况,那还是家吗?我有真正的家吗?
我爹之前盘算着五十文把我嫁给镇上的瘸子,饶是如此瘸子也嫌贵,讨价还价只出二十文,我爹恼火得很,那天对我又是一阵毒打,后来实在觉得二十文太少,这才多留了我一段时间。
瘸子也就罢了,已年过五十了,当我爷爷还差不多。
可如今,我清白尚在,章钰他们就肯给五十两银子送我归家,只是为了弥补我这荒唐的一夜,如此想来,他们也不是坏人。
求大爷们怜悯,我愿意在这山上为奴为婢,只求给口饭吃就好。
章钰皱眉,似是想到了这个世道对女子的苛刻,叹了口气吩咐麻子给我一间屋子,另外答应的那五十两银子也拿给我。
若哪天有了去处说一声,立时送你离开。章钰语气满是怜悯,眸光却波澜不兴,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他多费心思。
麻子虽有不愿,却还是带我安置了,糙汉细心地给我找了一间偏僻一点的屋子,远离他们大老爷们的住所,我感激不尽。
屋内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床上还有棉花被,我长这么大,何时睡过床?都是在柴房的草堆里度过冷得发颤的夜晚,更遑论还有棉花被盖,这样的日子,做梦我都不敢梦。
收拾干净,我大概逛了一圈,都知道我是那个麻子不愿意要的丑姑娘,一路上指指点点却也没人多搭理我。
我心里却有了成算,看来这山上每日需要做的活还多着呢。
天色已不早,我便去了厨房,既然留了下来,就得勤快点,眼里有活才行,万不能懒怠。
厨子孙大用看到我进来,丝毫不惊讶,当即就吩咐我把菜择了,再洗干净切好,我也不多言语挽起袖子就利索地干了起来。
看我也不矫揉造作,手把子爽利得很,孙大用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安心地煮肉。
肉味香得我口水直流,可怕遭人嫌弃,我愣是强迫自己一眼也不往肉锅里瞅,一本正经地干着活。
菜备完了,我就去扫地,擦灶台,都干完了,我就去往水缸里打水。
个子矮小,担不了一担,我就一桶一桶拎,满桶提不动,我就半桶半桶一趟趟地跑,横竖反正我就是不让自己闲下来。
丫头,过来帮我尝尝咸淡。孙大用拿起筷子戳了好大一块肉,肥瘦相间,油亮发红的酱色,我大口吞咽着口水。
快点,都等着吃饭呢,快帮我尝下咸淡。又催了一遍,我才忙不迭地接过。
这一大块肉,比我拳头都大,尝咸淡需要这么多吗?
咬一口简直香麻了,好吃得我直跺脚,孙大用一脸欣慰,看着我的反应颇为满足,哼着小曲继续忙去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眼眶逐渐模糊,他的善意我感受到了,这哪是山贼窝,这是我的福窝。
2
山上的日子我很快适应,早起喂马,劈柴扫地,吃完饭就浆洗衣物,饭点去厨房帮忙,谁的衣服破了我还可以帮忙缝补,直至晚上亥时上床休息,我一刻也不得闲。
谁也没想到十四岁的姑娘竟然这么能干,大家对我的和善又添了几分。
除了麻子,他见到我总是别扭地把脸仰到天上,可能只有如此,才能拉开我和他同为丑人的差距感。
孙大用常常劝我不要搞那么累,弄得他都不好意思偷懒了,我稍微懒怠些也没人会苛责我的。
可于我来说,这些活又算得了什么呢,在家里也是要干这些的,甚至更多,稍微迟了一步,还要挨打受骂,寒冬腊月被我娘泼一身冷水也是有的。
可在这里,我干了活,大家都会客气地说我辛苦了,吃饭的时候我碗里小山似的的肉菜就没下去过,大家伙儿每次下山归来,还会给我带各种各样的礼物,发钗衣裙,零嘴玩具。
短短两个月,我整个人都胖了一圈。我以前几时想过会过上这样的好日子?想都不敢想。
他们每次下山,我都会跪在院中焚香祈祷,只盼他们都平安归来。
只是这天夜里,老天爷似乎没听见我的祷告,章钰两刀四个洞血淋淋地被抬了回来,麻子他们焦急地守在门外。
屋里公孙大夫正在全力救治章钰,我机械地听着吩咐,烧水倒水,拿剪刀,递药粉,看着脸色苍白的章钰,我恨不得躺在床上的是我。
小丫头,还不到哭的时候呢,我公孙花椒在此,阎王爷就是想带人走,看我脸色也得让章钰多留一留。
这一说,我才发现自己早已满脸泪痕,公孙大夫说得对,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打起精神,我要当好小助手,方便孙大夫救治,才能不拖后腿。
天亮了公孙大夫收起银针,松了口气,嘱咐完我怎么照顾章钰,他便揉着眼睛一摇三晃去休息了,这一夜他也是累极了,说得再轻松,我也知这是从阎王殿往外抢人呢。
公孙大夫号称天下第一名医,果然名不虚传。
若不是这世道不容人,我等哪能见到这样的人物。
麻子他们得了吩咐不许进来,在门外叽叽喳喳议论起来,气氛都松弛了不少。
公孙花椒,公孙大夫,原来他就是世人称赞的那个神医谷的神仙啊,可三年前不是说他医死了贵妃,被满门抄斩了吗?此事当年沸沸扬扬,饶是乡村孩童都知晓。
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我眼下最重要的便是照顾好章钰,我早就看明白了,他是这个山的主心骨,他若就此倒下了,那这大家伙儿往后何去何从可真难说了。
我在檐下熬着药,听着动静麻子他们在屋里又打碎了茶盏,茶水差点泼到章钰的伤口上,这可怎么得了呀。
我冷着脸把这几个聒噪又手笨的男人轰出了屋子。
你们若想公子快点好起来,就离他远一点,放眼天下,谁像你们这样照顾病号啊。哐的一声我把门关上,几个大男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多言,悻悻然在院子里各自找个角落待着,却都不肯离去。
屋子里章钰嘴唇干裂,我用木勺给他喂了半碗水,昏迷中的他身体发颤,我一摸额头竟是发起了高热。
公孙大夫早就交代过,我慌乱了不过喝几口水的时间,便很快镇定了下来。
用温水不断擦拭他的身体,熬好的药每半个时辰喂一次,公孙大夫午后才过来,站在门口看到我有条不紊地照顾章钰,捻着胡须目露精光。
他诊脉以后告诉我无事了,休养十天半个月就能下地。
我松了口气,满院子的人也都松了口气。
说是半个月,六七天章钰便下了地,心中仿佛有十万火急的事逼他不得不快点好起来,整日忧心忡忡,问麻子有无信鸽飞来。
每次看到麻子摇头他都是一脸的失望。
后来我才得知,他的心上人兰家获罪,二百一十口人,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
兰家嫡小姐兰云舒被充作官妓,在送往花船的途中被人劫走,目前下落不明,章钰在找,官府的人也在找,可这个女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
章钰九死一生,也只能救出兰家主君兰沧海一命,这次出手的可是大皇子,发了狠也发了恨,铁了心,是一定要置兰家于死地的。
章钰,尽力了,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
日夜忧心,又伤疾未愈之下,章钰患了咳疾,我衣不解带地伺候在床榻边的同时,又跟公孙大夫学习了很多关于这方面的医理知识。
丫头若是识字,定是位了不得的女先生。公孙大夫每每说到这里,便一脸的遗憾和怅然。
我却没那么高远的志向,单是女先生这个词,都离我特别遥远,我的生活中从未有如此高不可攀的称谓出现过。
我只想照顾好章钰,他好了,大家便也好了,我又能继续每天踏实安心地过日子了。
如此,便好。
仅是如此,我便足矣。
3
我不识字,可我认得草药,仿佛天生就有这种本领,见过的草药,公孙大夫给我讲解一遍药理,我便能把这些话清晰地刻进脑子里。
如此,走个偏门,或能出个邪医也说不准。公孙大夫实在爱才,可我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
从那以后,公孙大夫空闲之余便教我背诵药方,此方什么作用,治什么疾病,都要让我倒背如流。
背会了以后,我胆子也大了,试着为章钰做药膳,泡药浴,调理他外强内虚的身子。
日复一日,三月桃花开,我才发现章钰已经许久未咳过了,他送我一支珊瑚发钗表示感谢,我窘迫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公孙大夫让我留在章钰身边照顾他的起居,这山上唯我一个女子,这个艰巨的任务只能我接。
堂堂太傅之子,你也把自己过得太寒酸了。公孙大夫说得云淡风轻,我惊讶抬头。
苛政猛于虎,贪官污吏又横行,身居富贵之家,除了惭愧我又有何颜面,去仗着父亲荣光立于这天地之间?
我只盼有明君出世,救天下子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难怪他一身儒雅气息,吃饭喝水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大族公子气息,原来本就不是真的草寇。
公子说得很好,可公子忘了我是如何上的山吗?
我是被他们强掳来的,如今世道,他不是真的贼寇又有什么关系,可行事做派与那些目中无人的权贵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章钰白了脸,我红了眼。
抱歉,我无话可说,自惭形秽。
如今的生活我很知足,只是若我不是这丑如魑魅的模样,恐怕现在已经被强行婚配了,我只是想告诉公子,想匡扶天下,就要先修正其心,如此……才会有明珠投靠。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说这些话显得我没心肝似的,可看到章钰感激的目光,我便知道,他是懂我这番慷慨进言的。
公孙先生赞叹点头,再一次感慨我的出身不能让我从小识文读书。
在章钰身边待久了,我才知道,这山上的人都大有来头,公孙大夫就不说了,昔日神医。
厨房的孙大用原是天下第一酒楼孙家的当家人,因不愿入宫为厨,就阖家成了罪人,流放途中被章钰救了。
还有麻子,他可是前些年的武状元,满腔赤诚一心想要投军报国,一招不慎被人构陷入狱,问斩前被偷梁换柱救了出来。
其余的人,有满腹学问的探花郎,有刚正不阿的三品大员,还有很多江湖中的奇人异士。
每一个人的上山史都是一本难以书写的血泪故事。
世道逐渐开始乱了,官逼民反。
他们每次下山,劫的都是贪官污吏的财,扶的都是这世道快活不下去的老弱妇孺。
盛夏时分,满山蝉鸣,三皇子趁着月色上了山,我正在灯下给章钰缝补外衫,这个月第三次破了。
我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只觉得浑身贵气,我在檐下守了一夜,茶水送进去了五六壶,俩人在屋里高谈阔论,说着说着哭了,说着说着又笑了。
高山流水遇知音,可能便是如此吧。
第二天三皇子离开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种来自上位者的威严和气势,让我低下头不敢多看他一眼。
从这天以后,章钰下山的频率逐渐高了起来,中秋过完,便直接带着我们所有人下了山,我从不知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亭台楼阁,高山流水。
我们一共五十三人在这里安了家,三皇子给所有人换了新的身份,要让他们重新入仕,远离原本的官职,天南海北重新开始。
破破烂烂,千疮百孔的江山,总要有人来缝缝补补。
原本闲云野鹤的三皇子,外出游历时遭遇刺杀,危在旦夕之际遇到了章钰,救命之恩,难以为报,参与夺嫡,一为自保,二为天下臣民,三为不负章钰搭救之恩。
章钰之志,唯愿有一位明君匡扶正义。
庄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三皇子的人每来一次,便接走一人,去的都是要职,到了最后,只剩下我和公孙大夫,孙大用,还有章钰在庄子里。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章钰也是要走的,鸿鹄之志岂能埋没在这里?
4
章钰本是要带我走的,入了章府,自有我容身之地,可我不愿,我是良籍,入了章府是为奴还是为婢?
多少人想要脱奴籍都难如登天,我有何想不开要自甘堕落?
可我又无处可去,庄子不日就要拆弃,三皇子夺嫡之路凶险,任何有可能成为把柄的事情都要扼杀在萌芽中。
比如这处收容过无数罪臣的庄子。
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山上那个贼寇窝住得最舒心,权当是我住在那里看家了。
孙大用和公孙大夫也是不可能跟他一起走的,遂留了我们三人返回了山上。
章钰走了,马行一步他回头三次,三番五次交代若有事一定要去上京章府找他,很是不放心。
可男儿志在四方,章钰有些儿女情长了,公孙大夫捋着胡须笑着不说话,眼神在我和他身上来回流转,说不清也道不明。
看着章钰消失在晨光中,我鼻头酸涩,这可不是我能肖想的人,他是天之骄子,我是什么?脚下的泥不过如此罢了。
丫头可惜啊,可惜了。公孙大夫再次感叹,我却定了自己的心,守好这座城池,坚决不能让她越雷池半步。
否则,我便是一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山下有座观音庙,因为太过偏远,很少有人来。
我们三人回山途中,路过观音庙,本意是进去讨口水喝,不料门口守卫森严,不知是哪位贵人降临。
戴罪之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急匆匆准备离开之际,一个管事慌忙叫住了我们,公孙大夫他们往前多走了几步,背对着管事不愿意让他瞧见脸。
各位应是本地人,不知哪里有妙手回春的神医?我家主母路行此处,突发恶疾,求各位告知。
神医?眼前不就有一位吗?可公孙大夫恨透了这些个养尊处优的官眷,冷哼出声阴阳怪气,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我知他是不愿。
可医者仁心,见死不救又有违天地良心,公孙大夫蹙眉看着我,一副你觉得该怎么办的表情。
唉~那就我上?
菩萨保佑,你家主母是有福的,我这师父一生行医,专治疑难杂症,只是……豪门贵眷,我师父虽是医者,可到底是男子,不便入内诊治,恐误了贵人清誉,如若相信,可让我进内望闻问诊。我不卑不亢地说着,公孙大夫满脸赞赏。
管家犹豫着面露难色,里面又传出了女子痛苦的哭喊声,管家立时坚定不再犹豫,请我入内。
一进屋内就闻到一股呕吐酸水的味道,再看主母,捂着肚子痛地蜷缩在软榻上,面色青白,唇色却嫣红,浑身冷汗淋漓。
我出门把情况描述给公孙大夫,他一思索,给我说了一个方子,我默默记下,进到屋内给贵人陈述出来让他们记下。
丫鬟婆子面露难色,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相信我们。
可于我们来说,已仁至义尽,对得起自己良心了,至于他们信与不信,我们并不在意,萍水相逢,分文不取,赠一药方,缘分到此也算是尽了。
回到山上,原本热闹的院子冷清了许多,我们三人不免有些伤感。
丫头,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头。我不明就里,但还是照做,公孙先生难得有这样严肃的时刻。
从此,你就是我公孙花椒的徒弟了,为师为你赐名公孙静姝,你可喜欢?师父一脸期待。
我满眼不可置信,我何德何能呀。
今日开始,我有师父了,也有名字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是爹娘口里没有名字的臭丫头死丫头了。
高兴的日子不该哭的,可我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如果这是梦,就让我永远别醒。
公孙大夫最先给我的难题就是,让我把自己脸上的胎记去掉治好,什么时候做到了,他便正式教我医术。
我的笑容来不及撤回僵在脸上,老人家耍我也不应该啊,名字都给我起好了。
也许只是想认个徒弟,并不想教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人学医术吧。
饶是如此,我也心满意足,脸上的胎记什么的,我现在倒觉得无所谓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胎记,我恐怕不知道被我爹发卖多少回了,哪有如今这样的好日子。
摆烂了几日,师父便吹胡子瞪眼了几日,最后他妥协了,亲自研磨药粉,铁了心要帮我变漂亮。
娘胎里带的,自是不太好医治,用银刀一点点剥掉胎记,然后敷药粉,结痂长出新的皮肉,再用银刀剥一次,周而复始三次以后,师父说大功告成了。
每日都是师父帮我涂药,我也从未照过镜子,心底隐隐期待着胎记之下自己会是怎样一张脸。
5
又是一年中秋节,我下山采买东西,却听说三皇子母妃被打入了冷宫,连带着三皇子也受了冷落,边疆苦寒,众皇子推诿之下,圣上直接指派了三皇子,替父出征。
中秋过后,恐怕就要启程了。
我眼皮突突地跳着,有些不安,章钰投靠了三皇子,如此这般,恐怕章钰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突然,我很想去看看。
回到山上我还未出口,师父就让我收拾行李,连夜出发去上京,说章家出事了。
出事了?我讷讷地重复着,胡思乱想中急匆匆上了路。
行至半路,此事便已传开,百姓们议论纷纷,两朝老臣章太傅结党营私,已被圣上查处,阖府下了大狱,唯章家公子尚未缉拿归案。
我和师父心慌得不行,昼夜不停地往上京赶。
可到了又如何?师父是戴罪之身,我举目无亲弱女子一个,我们俩连监牢都进不去。
三皇子自身难保,我们在他府外徘徊了一天一夜,面都见不到就被下人当作乞丐胡乱打发了。
夜凉如水,明月皎洁,师父病倒了,我把他安置在旅店,他自己就是医者,只让我去大狱外面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见到章家人。
我刚到那里,就被人捂着口鼻拖上了马车。
别怕,是我。
听到章钰的声音,我的心立马定了下来,借着月光看到了他胡子拉碴的脸,憔悴不堪,我心中酸涩地疼,这几日他应是最煎熬。
明日我就要随三皇子远赴边疆了,天亮以后你在城门口等着,会有人把家中幼弟和小妹送过去,只求你把他们带回山上,能平安度日就好。
好,还请公子放心。
树倒猢狲散,不想章家落难,到头来我能托付的却只有你,这两天你到处奔走,我都看在眼里,知你是个好的,如若不是万般无奈,我真不想拖累你。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夺嫡之路艰难,章家是被我连累了,危急关头,家国两难,我……章钰红了眼眶,我懂他的焦灼。
公子既决定了,就尽管去吧,小公子也罢,小小姐也好,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他们饿着,只一样,我如此做,不仅仅是为公子,也为天下人,你此去是为了辅佐未来明君,我亦是。
章钰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眼底一片动容。
入了军,化名张章,世上再无章钰。
记下了。
相顾无言,幽闭的车厢内,我有些局促。
很疼吧?
呃,什么?我手摸向右脸,现在不疼了。
倒也不必如此~章钰说得有些含糊不清,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口气里的一抹心疼让我吓了一跳。
我在客栈门口下了车,章钰给我留了二百两银子。见全是碎银子,我便知眼下他的处境真的很难,想了想,我又抓出去一把塞进他手里。
章钰愣了一下,却也没拒绝,握紧了银子,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冷得像要杀人。
听说公孙大夫收你为徒了,也给你起了名字?
公孙静姝。
静姝……他自己名字奇奇怪怪,给你起的这个却是好名字,配得起你。
看着我迷惘的神色,章钰放下帘子准备离开,我似乎看到他在笑。
我转身进了客栈,师父高热已退,正在给自己把脉,看到我进来,眼睛亮了几分,得知我已见到了章钰,明日往后也都安排好了,他整个人松了下来。
我看着窗外的明月,一脸惆怅许久未再说话。
酸楚的心情涨满了胸腔,五味杂陈,我只知以后责任重大。
天还不亮,我和师父就去城门口守着城门开,生怕误了大事。
等到午后也不见有人来,我和师父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安,忍不住总往坏处想,脑子乱糟糟的。
人群中我看到了熟人。
观音庙里的那个贵人,听到边上老百姓一句国公府就是出手阔绰,鬼使神差地我就跟了上去。
师父在原地面露诧异,让我小心。
跟着贵人软轿走了两条街,看她逛完脂粉铺又进成衣铺,终于在点心铺坐下来休憩。
我大着胆子走了进去,贵人双眸似冰锥,犀利又冰凉,让我顿在原地踟蹰不前。
你跟我走了这么久,有何缘由?
观音庙献上良方一个,贵人如今看来应已大好。
婆子围着我端详了一圈,点了点头,此时认出来我是谁了。
几个月不见,姑娘容貌大改,也是美事一桩。
家师妙手,蒙贵人谬赞。
那日匆匆一眼,本不十分信你们,后来遍寻医者,竟无一人能治好我的恶疾,想起你们的方子拿来一试,一剂药喝下去病就好了一大半,如此,你也算是我的恩人了。贵人声音很低,也很和善,说话不紧不慢。
我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不觉面露焦急,可又不敢贸然开口,这上京错综复杂,我不晓得开了口以后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既是恩人,我赠你黄金百两如何?
我摇头不语。
那许你家人高官厚禄?
我把头低了下来。
姑娘有什么难事不妨说出来,如若能有门路相帮一二,我定不推辞。贵人轻扶鬓间步摇,仪态万千。
婆子很有眼色地给了店家赏银,青天白日的就关了店门,给我足够隐私的空间来诉说我的为难。
6
我今日所求,或许有大逆不道之处,贵人也要继续听吗?我言辞恳切,喉咙滞了一下,抬头去看贵人脸色。
波澜不惊,眸中只是多了几分好奇,我便知此事或许可成。
如若办不了,黄金百两赠予你,其他的我就当今日未见过你,也未听过什么话。
如此,我松了一口气,膝盖重重跪在青石地面。
但求贵人帮我救出章家两位小主子。人在困境之时能选的路很少,我现在无异于迷雾中慌忙乱撞,成与不成,都是天意。
太傅章家?贵人口气急了几分,我的心也沉了沉,此事确实难办,正是风口浪尖时。
你容我想想办法。贵人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自言自语说了好几种办法,又摇头一一否定。
姑娘,冒昧问一句,你跟章家是什么关系?婆子扶着我坐下,眉眼间都是关心。
什么关系?我茫然了,对啊,什么关系呢?
章家大公子,我有幸在侧伺候过几日,倒也不是多深的缘分,只是他为人忠肝义胆,嫉恶如仇,章太傅又忠贞为国,我不想章家后嗣凋零在监牢里,如此结局恐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贵人愣了,丫鬟婆子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重。
如此说来,你是忠仆,于我又有救命之恩,此事我先应下来,能不能办成我都会竭尽全力,希望能不负姑娘所托。
一前一后出了铺子。
我无处可去,又去了城门口蹲守,大军早已开拔,章钰此刻应已在行军路上了。
我忧愁的是,办不成此事的话,有负誓言。
我信誓旦旦让他放心,可如今人都没接到,让人放个什么心呀我很惭愧。
世人皆苦,可我更苦,章钰比我更是苦上加苦。
天色渐晚,恐事情有变,我和师父准备在这天为被地为席的城门口将就一晚,可心事满满,夜凉入骨,谁也睡不着。
赶在城门口封闭前驶出来一辆马车。
姑娘要找的人就在马车里,此处多有不便,姑娘和先生跟小的先走吧,夫人吩咐了,让我务必送你们至十里长亭。小厮压低着声音,未作停留便往前急赶。
我和师父茫然间已跟着马车走出了好远,可我不放心,一个箭步冲上了马车,撩开帘子,两双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
跟章钰有五分像的脸,让我放下心来。
先生也一起上车吧,这样也能快些。小厮也未生气,把师父也拉上了马车,瞧这利索模样,是有些身手的。
姐姐,是大哥哥让你接我们的吗?女孩不过七岁,眼中却满是风霜,下狱这段时日怕是不好过。
两个小崽崽皆顶着消瘦不堪的脸,神情一个比一个惶恐不安,我心中胀,痛,酸,涩。
我把他们搂进怀中,许是这样能给他们一些依靠,也给我自己一些勇气。
前路漫漫,我该怎么走?心底一阵迷茫,这可是堂堂太傅家的小姐公子,自是不能如乡野村童那般粗养。
粗茶淡饭倒也无妨,难的是如何教他们成为章钰那般的好男儿。
罢了,想太多无用,如今活着便好,活着才有希望奔向更好的明天。
十里长亭外,小厮请辞,递给我一个包袱。
夫人交代,前路艰险,姑娘万不可推辞这百两黄金,这也是她感怀忠臣良将的一番苦心。另,今日一别,姑娘与我们便再无瓜葛,夫人的恩也算报完了,往后彼此是生是死,都各不相干。
请小哥放心,替我转告贵人,今日种种,都是我一己之事,他日即便东窗事发,我也断断不会供出贵人半个字,如有违背,定让我死无葬身之处。
我言语恳切,句句字字皆是肺腑之言,小厮点头准备离开。
我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小哥替贵人受我一拜,今日大恩,无以言谢。
小厮一脸动容,拱手一拜转身往上京方向返回。
师父风寒未彻底痊愈,我让他进了马车。
我接过缰绳继续往前赶路,心中多了几分坚定,从此我便不能只是为自己而活了。
回到了山上,我这颗心才算彻底放下,师父自顾自为自己熬药去了,我和两个孩子大眼瞪小眼立在院中。
我挠挠头有些窘迫。
想了想先带他们回屋子里安置,孙大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