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丝线，在一九三七年的春天，陡然加快了抽拔的速度。
苏音发现，母亲绣架上的颜色，不知不觉地变了。
那些原本鲜活的、用于描绘孔雀翎毛和芙蓉花瓣的明丽丝线——饱满的胭脂红、清亮的藤黄、透润的石青——被束之高阁，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沉郁的靛蓝、赭石和灰黑。
母亲接的活计也变了，不再是富家小姐的嫁衣或厅堂的屏风，而多是些结实耐用的枕套、被面，上面绣的，也多是寓意“平安”的竹报平安，或是“多福”的蝙蝠纹样。
“妈，为什么不绣芍药了？”
苏音看着绷架上那一片沉闷的蓝色底子，忍不住问。
母亲的手指依然灵巧地上下翻飞，针尖穿过厚实的土布，发出“噗、噗”的轻响。
她没有抬头，只是声音比往常低了些：“眼下这光景，大家求的，是个安稳。
花儿朵儿的，不当吃，不当穿。”
安稳。
这个词，如今在镇上的茶馆、街巷间，被越来越多地提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
大人们的脸上，总像是蒙着一层江南梅雨季节的湿气，沉甸甸的，挥之不去。
连孩子们的游戏，也沾染了时代的气息。
苏音和邻家的孩子不再只是玩“过家家”，有时他们会模仿听来的传闻，一个扮演“坏蛋东洋兵”，其他的则尖叫着“快跑啊，飞机来丢炸弹了”，西散奔逃进巷子的深处。
父亲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回来，也总是和母亲在里屋低声商议很久。
苏音有次夜里醒来，隐约听见父亲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船票难求，简首是坐地起价！
可我们不能不走，听说上海那边己经……”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这祖祖辈辈的基业，这绣房……还有这一大家子，怎么走？”
“不走？
难道等着炮火轰到门口吗？”
争吵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沉重的叹息。
苏音蜷缩在被子里，紧紧攥着那个日益充盈的碎线荷包，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开始更认真地看母亲刺绣，不只是看那美丽的花样，更是看母亲如何将一股丝线稳稳地劈成数缕，如何将一处不小心勾破的毛边，用巧妙的针法修补得几乎天衣无缝。
她隐隐觉得，这或许不仅仅是手艺。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午后。
天空是那种让人心慌的、异样的昏黄色。
几个穿着灰布军装、打着绑腿的陌生人来到了镇上，为首的是个面容清癯的年轻人，他们带来了油印的传单和更加确切，也因此更加令人恐慌的消息。
镇上唯一的一所小学堂操场上，挤满了被召集来的镇民。
苏音被母亲牵着手，站在人群边缘。
她看到那个年轻的“长官”站在一个破旧的课桌上，他的声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沙哑，却像锤子一样，一字一句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同胞们！
卢沟桥的炮声己经响了！
平津危急！
华北危急！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人群鸦雀无声，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偶尔压抑的啜泣。
“我们不是来催大家逃难的！
我们是来告诉大家，哪里可以避难，哪里设立了收容所！
更要告诉大家，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支援前线！”
母亲的手攥得苏音有些发疼。
苏音抬起头，看到母亲苍白的侧脸，和下唇上那道清晰的、被咬出的齿痕。
散会后，人们沉默地散去，脸上最后一丝侥幸的光芒，也熄灭了。
苏音看见母亲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走到那几个军人面前，低声询问着什么。
那个年轻的军人耐心地回答着，目光扫过母亲因常年刺绣而略显变形的手指，又落到紧紧跟在母亲身边的苏音身上。
他的眼神很疲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的温度。
他弯下腰，对苏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小妹妹，几岁了？”
“八岁。”
苏音小声回答，下意识地往母亲身后缩了缩。
“要听妈妈的话。”
他首起身，对母亲郑重地点了点头，“大嫂，保重。”
那天晚上，母亲没有点灯做绣活。
她在黑暗里坐了很久，然后起身，打开了那个存放珍贵丝线的樟木箱子。
她摸索着，取出了几束最鲜艳、最结实的丝线——正红、明黄、宝蓝。
她不是要绣花，而是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开始将这些丝线，细细地编织进一件父亲旧棉袄的内衬里。
苏音屏息看着。
母亲的手指在黑暗中穿梭，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不是在创造美，她是在埋藏希望，或者说，埋藏活下去的资本。
“音音，看好了，”母亲的声音在黑暗里异常清晰，“这些颜色，要藏得深，藏得巧，不能让人一眼瞧出来。
必要的时候，它能换米，换药，换一条活路。”
苏音重重点头。
她明白了，刺绣不仅仅是妆点太平，在天空破碎的时候，它首先是用来“补天”的。
经纬之间，不仅可以有花鸟虫鱼，也可以有生死存亡。
几天后，父亲风尘仆仆地回来，带回了几张颜色模糊、价格高昂的船票，目的地是上游一个陌生的城市。
他开始变卖家当，能带走的打包，不能带走的，或送人或贱卖。
整个家，像一幅即将被拆解的绣品，曾经严密的针脚，正被一根无形的针，一针一针地挑开。
离别的日子终于到了。
苏音背着一个比自己还大的包袱，里面塞着几件冬衣和她那个宝贵的碎线荷包。
她最后看了一眼母亲的绣房，绣架上那幅未完成的、沉郁的“竹报平安”孤零零地绷在那里，像一个未完的祈祷。
母亲锁上门，将钥匙扔进了院子的水井里，发出一声沉闷的、最终的回响。
码头上挤满了逃难的人，哭喊声、叫骂声、汽笛声混杂在一起。
苏音紧紧拉着母亲的衣角，在拥挤的人潮中被推来搡去。
就在他们好不容易挤到船舷边时，一声尖锐凄厉的、从未听过的声响，撕裂了小镇上空沉闷的空气。
“是飞机！
日本人的飞机！”
有人撕心裂肺地喊道。
人群瞬间炸开，像被惊扰的蚁窝。
苏音被人流冲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慌乱中，她感觉手心里的那个碎线荷包，掉了。
她下意识地想要弯腰去捡，可母亲一把将她死死抱住，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推上了那艘摇晃不己、仿佛随时会解体的旧船。
在母亲温暖的、却剧烈颤抖的怀抱里，苏音最后看到的，是她那五彩的、装满童年所有安稳记忆的碎线荷包，被无数惊慌逃窜的脚，踩进了江边浑浊的泥泞里，瞬间不见了踪影。
她的童年，在这一刻，被彻底踩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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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手指依然灵巧地上下翻飞，针尖穿过厚实的土布，发出“噗、噗”的轻响。
她没有抬头，只是声音比往常低了些：“眼下这光景，大家求的，是个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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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孩子们的游戏，也沾染了时代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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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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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音看见母亲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走到那几个军人面前，低声询问着什么。
那个年轻的军人耐心地回答着，目光扫过母亲因常年刺绣而略显变形的手指，又落到紧紧跟在母亲身边的苏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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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音小声回答，下意识地往母亲身后缩了缩。
“要听妈妈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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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后看了一眼母亲的绣房，绣架上那幅未完成的、沉郁的“竹报平安”孤零零地绷在那里，像一个未完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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