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都悄悄在背后叫我傻子。
只有顾景深称呼我妹妹。
我纠正他: 不是妹妹，是未婚妻。
顾景深总是摇头，他说自己没有功名不能娶我。
等到他做官，又说自己很忙，没无暇娶妻。
我长到十岁。
顾景深的心上人要嫁给谢家的短命鬼冲喜。
顾景深终于要娶我了。
可来迎亲的轿子，挂的是谢家牌子。
顾景深以为我不识字，哄我:
等今日过去，我接你回来。
不用接我啦，谢公子曾给流浪的我一块馒头，是个好人。
我愿意嫁给谢公子。
顾景深后悔了，来谢家接我。
却得知，我在送谢公子灵柩北上归乡，翻了的那艘船上。
1
顾景深答应，中秋陪我逛灯会。
我兴冲冲换上新裁的衣裙，在院子里等顾景深。
天一点点变暗。
圆月也在云层里冒出头。
我望眼欲穿，门前没有出现顾景深的影子。
小丫鬟的嘴碎，在背后议论。
傻小姐还在等，不知柳家姑娘已约了大人听戏么?
让她等吧，好歹是个盼头。
我听得一清二楚。
都说我傻，可我心里精明着呢。
我听懂她们的意思，顾景深有约，不会陪我看灯。
切，张嬷嬷说做顾景深哥哥的娘子，气量要大。
所以我不会怪景深哥哥失约。
嬷嬷来了，那两个小丫鬟互相使眼色跑远。
嬷嬷和颜悦色对我说:
小荷，莫要听旁人瞎说。
你和大人有婚约在身，他一定会娶你。
这些话我听了好多遍。
也问过景深哥哥很多遍，什么时候娶我。
在乡下时，顾景深说他要专于功课，不能分心娶亲。
后来做了官，我一个人跑到京城里来找他。
问他现在是不是可以成亲。
顾景深却只是摸摸我的头，说他公务繁多，脱不开身。
现在我已经十岁，是个老姑娘了。
嫁衣上的花样都过时，不好看了。
顾景深还是没提娶我的事。
我想起阿爹临死前，叫我一定要嫁给顾景深，做个幸福的小娘子。
阿爹要是知道我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一定觉得我很没用。
乌云遮住月亮。
我的心，好像也蒙上层雾霭，有些闷闷的，透不过气。
2
张嬷嬷叹了一口气:
小荷，嬷嬷陪你出去看灯好不好?
我点点头，牵着嬷嬷的手出门。
京城中秋的灯会，比起我们黔地乡下的，要盛大很多。
各色各样的灯悬挂在上。
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往往。
可我的心情再也雀跃不起来，也不看灯，也不馋那些小吃。
低着头，在挨挨挤挤的人群里，盯着自己的脚。
耳中，忽然听到咿咿呀呀的唱词。
我猛地抬头，看向河对岸的戏台。
目光在台下众人里梭巡，终于，找到了顾景深。
还有在他身旁的柳小姐。
柳小姐拿帕子擦了擦眼，似乎在哭。
顾景深侧头，微微皱着眉，满眼的心疼。
二人说了什么，李小姐从座位上站起来，匆匆跑开。
顾景深追着她。
二人拉拉扯扯地，在距离我两丈的地方停下。
你莫哭，我想法子救你。
顾景深温声细语，轻柔地为柳小姐揩泪。
他的动作小心而珍重，好像对待什么宝物。
我很少哭，可我哭泣的时候，顾景深只会皱着眉，扔过来一条帕子。
不耐烦地叫我别哭。
他总说，跟我讲不清道理。
可他，也没好好和我说过道理。
不像对柳小姐，好像总有用不完的耐心。
要是成为顾景深的娘子，这些事全都要包容对吗?
要大方一点。
可我好像真的很小气啊。
看到顾景深这样对柳小姐，我一点都不开心。
二人也终于发现我。
柳小姐将顾景深一把推开，再次跑掉。
顾景深看都没看我一眼，连句失约的抱歉都没有，又要追上去。
我张张嘴，喊他。
景深哥哥。
你烦不烦
回应我的，只是顾景深的一道怒喝。
我不知自己做错什么，望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中，鼻子酸酸的。
阿爹说，跟着顾家哥哥会幸福。
幸福就是每天都很开心。
可我一年比一年还要不开心。
眼泪也一年比一年多。
张嬷嬷叹息着: 小荷，大人只是心情不好。
哦。
我低声应着。
一颗泪珠子滚下来，掉在地上，落入尘土中，不见踪影。
就像我的情绪一样，无人在意。
3
回家的时候，顾景深在我房里。
房间正中，挂着那件嫁衣。
上面的鸳鸯绣花过时了。
我准备拆掉，绣时兴的凤穿牡丹。
顾景深闻言，眸光暗沉沉，让我莫要费功夫。
后日，你穿这件嫁衣出嫁。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
景深哥哥，你终于要娶我了
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
幸福来得猝不及防，我的眼泪还没擦干呢。
已经止不住开始幻想，成婚后会和顾景深生很多娃娃。
那样顾景深去衙门当值，我就不会无聊。
欢天喜地，将嫁衣拿下来。
在自己身上比了比:
景深哥哥，好看吗?
顾景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默着点头。
我问婚礼请哪些人到场，摆几桌酒席。
爹爹说婚礼来的客人多，祝福便多。
婚后定然和和美美。
我尚且徜徉在幸福的想象中。
顾景深并未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告诉我，明日带我去认亲。
柳大人与夫人皆是慈爱之人，认你作义女，是你的福气。
义女?
可我有爹娘。
虽然他们皆不在人世。
我不要。
我摇头，顾景深的眉便皱起来。
这是他生气，或是不耐烦时才有的表情。
往往代表着往后几天，都不理我。
我最怕惹他不高兴，怕他冷落我。
赶紧垂下脑袋，怯怯地说: 景深哥哥莫要生气，小荷有父母，不要别人爹娘。
他向我走近几步。
颀长的身影笼罩着我，而后我感觉发顶被轻轻拍了拍。
小荷乖，你在京城没有娘家，不好出嫁。
认柳家亲后，你在柳家出嫁。我接你去新租的宅院过日子。
温声软语，我心中好生喜欢。
便点点头: 景深哥哥考虑周到。
我抬头冲顾景深笑，他目光闪躲，并不与我对视。
好半晌才道: 明日去柳家，要乖一些。
顾景深所说的乖，就是少说少看，鹌鹑似的待在一边。
好说好说。
自父亲过世，我在顾家待嫁，从来都是很乖。
不贪吃，不惹事。
即便伤心，哭也躲着人。
4
柳大人是工部侍郎。
置办在京中的宅院又大又漂亮。
我跟着顾景深，见到柳大人夫妇。
还有那位灯会上哭泣的柳姑娘。
晚间没看清，此刻白天细细打量她。
容貌清丽，身形袅娜，很是美丽。
小荷，怎么如此没规矩。
耳畔传来顾景深的呵责，我忙收回眼神。
老盯着姑娘家看，确实很无礼。
柳姑娘名叫柳如霜，见状忙道: 别吓着她。
又来牵我的手。
多谢你肯帮我。
我没听清她说什么，又不敢多看她一眼，囫囵点了个头。
认亲仪式并不隆重。
我给刘家长辈倒茶，唤他们为义父义母。
顾景深出门前叮嘱我，不可对人多少一句话。
所以喊完人后，我又跟鹌鹑一般坐在厅中吃茶点、饮茶。
其余人则商议起事情来。
柳大人道:
非言而无信，只是太子遭陛下斥责，谢家又与私挖铁矿案有关。眼看谢家要倒。
那谢小将军就剩一口气，我如何舍得如霜嫁过去。
顾景深附和称是:
谢家用千年人参吊谢衡的命，不过求他死前成家，好入祖坟罢了。
我家妹子，愿意帮忙的。
柳大人颔首:
正是这个道理。
大夫都说谢衡活不过明日，说不定婚礼还未结束，他便要撒手人寰。
二人说着话，目光好似都瞥向我。
我浆糊一般的脑子，根本理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只有一件事听明白。
谢家的小将军谢衡，要死了。
手中的点心忽然变得难以下咽。
谢衡，我认得。
他还给过我一个馒头。
那时候我孤身来京城寻顾景深。
途中迷路，又被山匪劫上山关在地牢里。
没得吃，没得喝，饿的几乎要昏死过去。
谢衡救下地牢里的女子们，亲自分发干净衣服和食物。
递到我手中的，就是热腾腾的馒头。
那馒头又白又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的面食。
当时我浑身脏兮兮，捧着馒头啃，噎得不行。
谢衡让人给我水。
我还笑嘻嘻地学戏文唱词，说:
公子是菩萨转世，我死后变成大青牛驮公子上天受封赏。
他的那帮兄弟笑得前仰后合。
有人抹着泪说: 你这小丫头有趣，竟不要以身相许么?
谢衡给他一脚。
那么好，又意气风发的人，竟然命不久矣。
我的心变得沉甸甸。
好像明日嫁给顾景深的喜悦也被冲淡。
以至于顾景深说，要我留在柳家待嫁时我第一次提出反对意见。
明日，可以不成婚吗?
若明天谢衡真的亡故，我想去谢府门前磕头。
听说谢家祖宅远在庭州，死后归乡，我难有祭拜的机会。
不过，我还没说完，顾景深瞪我一眼。
他以为我是舍不得离开他。
当即下意识训斥:
小荷你太粘人了些，分开一晚也要闹吗?
我没有闹。
小荷也有自己的要紧事。
5
我不愿在嫁人前一夜与顾景深闹不愉快。
所以没再说下去。
想着等明日拜完堂后，好歹去谢家边上瞧一瞧。
低着头揪衣角。
顾景深叹气，放软语气对我说:
小荷，方才是我不对，不应该大声对你说话。
但你说不嫁，这怎么能行。
明日迎亲队伍接你去的是新房，到了陌生地方，莫要闹人。
对了，明日上司派我外出公干，我会找人替我与你拜堂。
总之，你别闹，明日过后你就是我的妻子。
明日之后，我就是景深哥哥的妻子。
这是我盼了许多年的身份。
可我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欣喜若狂。
景深哥哥婚前对我的总是不耐烦。
如今快要结婚了，还是如此。
那婚后，是不是也一样。
既然都一样，为何还要成婚。
再者，在老家那边，总有人嘲笑景深哥哥。
说他要娶大傻子，生一窝小傻子。
我虽然喜欢小娃娃。
可是，以后要是真的生小傻子。
小傻子该多可怜啊。
会被人骂，会被人嘲笑。
我甩干净脑中的思绪，有些担忧地问:
景深哥哥你要外出，东西可准备好了?
秋日干燥，你总是咳嗽，一定要带上止咳的枇杷露。
枇杷露还是我熬制的。
我虽傻，可爹娘在世时不厌其烦地教我许多药理知识。
我不懂，但会背药方。
不知怎么，我说完这些，恍然看见顾景深眼睛红红的。
他不知对我，还是对自己说:
等我接你回来。
语气颇为郑重，还是笑模样。
我心中对成婚已没有多少期许，闻言也只是嗯了一声。
不再看顾景深。
6
柳家天还没亮，就已开始张灯结彩布置喜堂。
我有些受宠若惊。
跟他们无亲无故的，对我和景深的婚礼办得却还算隆重。
几个丫鬟伺候我换上喜服。
要盖盖头时，屋门被人打开。
丫鬟们嘴上说着: 这不合规矩。
很快又都退出去。
扭头，才看到是顾景深来了。
他并未穿喜服，我记得，因为他要公干。
今日是托了旁人来接亲。
我只知成婚后二人才算在一起，但并不明白具体流程。
虽然觉得顾景深的安排奇怪，却也没问出来。
今日，我也并没觉得多开心。
顾景深好像也是，他面色沉沉地，走过来摸摸我的脸。
小荷，我一定接你，你是我的妻。
他一脸倦容，眼下乌青，看起来是昨晚没休息好。
我也摸摸他的脸:
哥哥快走吧，小心耽误公务。
你身体不好，要好好休息。小荷会乖的。
手指抚过他眼角，有些湿意，似是泪。
顾景深一把抓住我的手，在我掌心蹭了蹭:
小荷，我，我昨夜辗转难寐。
我后悔了，无妨，不是今日就是明日，我就接你回家。
他的话好奇怪。
字我听得懂，意思不明白。
这时，门外柳姑娘唤他。
顾大人，我还有些心慌，你可能来陪我。
顾景深就又走了。
关门前他似乎还对我有话说，但我盖上盖头。
远处，炮竹次第响起。
有人高声呼喊: 迎亲队伍到了
头顶红盖头，我并不能看到迎亲的是谁。
只是牵着红绸走。
听到耳边人语不断。
谢衡都要死了，柳大人还愿意嫁女儿?
谁知道呢。据说皇帝就这两日便要抄谢家。柳大人嫁女攀亲，当心丢命。
那这谢家也不地道，为了冲喜，害了好人家的女子。
呸，分明是柳家舍不得解除婚约坏名声，谁承想谢衡不中用，谢家还与私挖铁矿案有关。
他们说得好热闹。
嫁女儿......难道他们以为我要嫁给谢衡么?
我心里觉得好笑。
盖头挡路，没看清脚下，被绊一跤。
恰此时大风刮过，掀起盖头一角。
我一眼就看到，迎亲轿子上的牌子赫然写着谢字。
是不是搞错了?
被人引进轿子里。
柳家家丁端来喜钱，抛洒给邻里。
顾景深便在此刻到我轿子边，柔声说:
小荷，今日你我大婚，你一定要乖。
这件事结束后，我们好好过日子。你喜欢小娃娃，我们就生许多。
他喋喋不休。
我忽然就明白了，今日根本不是我跟他的婚礼。
顾景深要让我代替刘小姐冲喜。
他是觉得亏欠我，才会这么柔声细语。
可他不知道，我心里还挺欢喜的。
谢小将军是好人，我能在他死前见他一面，也好。
都说傻人有傻福，我冲喜，说不定谢小将军真就平安无事。
所以我笑着说:
景深哥哥，我认得字。
给谢将军冲喜，我愿意的。
